四十七 永动机
对于群众堪称绑架的期望,姜若绝望地发现自己已经有点儿习以为常了。
只怪你过分美丽啊。
以姜若在物理学一道上有限的修为,实在看不出这辆聚合了人类集体智慧的造物是不是能扛过物理坍缩。
姜若当然不在乎项目失败与否。
他担心的是在物理坍缩的过程中,自己会和这辆起名“自由者一号”的房坦熔成一坨不分彼此的垃圾。
即使是不朽的玩家,若是和金属熔成了一坨,那么任是系统赋予的组织再生能力怎么不讲道理,携带一身金属坨子复活也还是十分棘手的事情。
不是没有玩家遇到过这种事。
大数定律告诉我们,林子大了什么鸟都有,庞大的玩家基数必然催生大量的奇葩。曾经有个中二少年,仙侠小说看太多,发现“山海经”依然保留着古法熔炼武器的剑炉后,也不知道怎么想的,学着小说里写的“以身祭剑”,纵身来了个信仰之跃——简直是堪称删号式自杀的行为艺术。
当时的解决办法是复活过后拉去全身扫描,再一块一块从代码里面把嵌在体内的金属坨子手动删除,填上一些人体能够吸收的东西——给技术部带来的痛苦不言而喻。
房坦采用履带行走,如同铺了无限延长的轨道,理论上可以平稳地越过包括沼泽在内的复杂野外路况;履带上面驮着两节车厢,一节是驾驶室,一节是生活区,仿佛发动技能“铁索连环”拴起来的两条船。
第一辆房坦投影到“山海经”准备由姜若试驾时,众多玩家顶着漫天飞舞的寄生种子坚强地围观。车身完整出现的瞬间,人群“哇”地一声,不约而同往后退了退,围成的圆瞬间大了一圈。
大家瞪大眼睛等着坍缩的到来。
半晌。
无事发生。
没有熔化,没有咔嚓咔嚓变形,也没有生锈长蘑菇。
“哇!”玩家们再次感叹,“这么靠谱的吗?”
然而真正的考验尚未到来。点火启动,才是这辆人造车的高光时刻或者高危时刻。
姜若没有学过开坦克。虽然他受过比其他人更多的军事训练,但是少管所显然不教开坦克。
赶鸭子上架,姜若倒也没有多惊慌,先是根据背得很熟了的说明书按部就班启动,很快听到嗡嗡声,到这里似乎没有出问题;再研究了一下刹车油门,还有大概和方向盘类似的半弧形操纵杆,心想,跟开车也差不多嘛,便一脚油门踩了下去。
“哇!”人群再次爆发出惊呼,房坦在尾音中跳起来,绝尘而去。
坦克果然不是那么好开。
首先操纵杆异常难掰,以姜若从事过残疾人护理抱人无数练出来的麒麟臂,配合“山海经”基因加成,依然感受到了杆子的重量;而转起弯来又异常笨重,需要提前很长距离预判,否则几乎是见楼撞楼见水下水。不过当姜若开出原秋城的城区以后,障碍物带来的麻烦就减少了很多,在一望无际的旷野里大可以直线行驶,几乎不再需要任何操作。
空气过滤系统似乎运转正常,姜若全身没有任何防护,但开到现在也没有什么寄生种子落到他的身上,甚至连末日废土上那种飘满粉尘颗粒的呛人味道也消失了,空气难得地清新;生态循环系统只有在外界环境过于恶劣(比如出现毒瘴、浓烟等),仅靠空气过滤不足以保证安全,不得不切入全封闭模式时才会启动,目前搭载的功能只有吸收二氧化碳和制造氧气,保证玩家不会憋死。
整辆车最大的黑科技是它的能源系统。考虑到烟尘遮蔽和夜间续航,房坦不是现下最流行的太阳能驱动,而是从宇宙辐射中获取能量。车厢外壳分层刷涂了超致密复合材料,通过原子振动从不同类型的宇宙射线中获取能量。这些涂层的厚度和几何形状下,这些原子振动会引起共振,最终将中微子转化为电流。
人类的集体智慧果然不容小觑,姜若内心赞叹,踩下了刹车。
半晌。
无事发生。
房坦依然轰隆隆地一往无前,仿佛在嘲笑姜若的过早乐观。
扛过了物理坍缩,扛过了点火启动,这辆伟大的人造车倒在了刹车失灵。
此时姜若才发现两个严重的问题:为了驾驶舒适,房坦默认是自动巡航模式,打断巡航要靠踩刹车;出于安全考虑,房坦在行进的时候会锁死电源按键,必须先停车才能切断电源。
那么问题来了:现在要怎么停下来?
姜若发现自己好像被坑上了一条不归路。
“自由者一号”是个好名字呐。
通过昼夜不息地吸取宇宙辐射驱动的房坦,不知疲倦地行驶在通往未知的道路上。
前进!前进!
风一样的自由。
姜若已经不在驾驶室了。
他觉得自己需要静静。
生活区十分宽敞,翻山越岭如履平地的房坦里只有轻度的晃动,很像火车行驶在铁轨上。
躺在足够在上面打滚的一米八宽大床上,百无聊赖地看着车厢顶部的图案,姜若忽然觉得,这也许就是很久以前顾荻躺在略微动荡的卧铺车厢里,去往帝都上大学时的感觉。
当然那时候她的床位应当十分狭窄,翻个身都有困难;窗外应该是铁轨沿线平静的城市或者村庄,而不是自己眼前的群魔乱舞百鬼夜行。
小时候姜若不爱午睡,于是总是去闹顾荻。很多次顾荻从午休中惊醒的时候都有一点怔忪。
小姜若问妈妈是不是做了什么梦?
顾荻说梦到躺在去往帝都的火车车厢里。
小姜若问为什么总是这个梦?
顾荻说大概因为那时候一切都还没有开始,一切都还能够挽回。
“没有坍缩!再说一遍,没有坍缩!”
“上车了上车了!”
“点火了点火了!”
“开走了开走了!”
许久过后。
“这个试驾是不是试得有点久?”
“我在桐城,我刚看见房坦开过去了......”
“大神这是要去哪?一路向北?”
“我突然有个大胆的猜想......”
“楼上,勇敢地说出来,看我们想的是不是一样。”
“怕不是——”
“刹车失灵了吧?”
论坛上玩家们从兴奋到疑惑,从疑惑到恍然大悟,从恍然大悟到幸灾乐祸,最后刷了一水的“哈哈哈哈”。
接下来玩家的乐趣就变成了追踪姜若,试驾帖俨然变成了“共工大神去哪里”,又名“寻找目击者”的解谜游戏。
群众的力量的无穷尽的。一晚上的时间,相当于游戏中的一整天,姜若无论走到哪都有报坐标的玩家,据此绘出的路线图先是绕着秋城转圈,显示姜若还在认真地试驾;慢慢开始非常频繁地转弯和走回头路,显示姜若试图把车停下来未果;渐渐地房坦开始随机无规则运动,这是姜若已经在随便乱开了;最后离秋城越来越远,路线俨然变成了匀速直线运动,这是姜若已经放弃治疗丢下方向盘去睡了......
玩家从路线图里精准地解读着姜若的内心变化,充满了“大神你也有今天”的欢乐。
其实姜若没有睡着。
卧仓有一扇很大的窗户,时不时就有不长眼的奇怪生物撞在钢化防弹玻璃上面。各种鸟脸青蛙头“叭”一声贴在玻璃上压得变形,初看还挺喜感,但看久了也就腻味了。
习惯了严格的作息,很难在这种上不着天下不着地的时间点入睡,于是旅途就变成了逼迫人思考的时刻。
窗外是末日之后的废墟,但依稀还能看出曾经的无限风光。
一条高架公路像座大桥,从两幢高楼中间穿过;露出地面的楼宇仿佛两个桥墩,“自由者一号”正从桥下穿过。
姜若认识这座城市,每当他从秋城开车前往雅砻江上游,去接他那些管训期满得以释放的朋友时,常常从这座城市路过。城里有一家他很喜欢的小酒馆,卖他很喜欢的桂花酒。为着这个小酒馆,他甚至曾认真考虑在这座城市度过余生。
姜若二十七岁,马上就要二十八岁。好像还没有到该考虑在哪里度过余生的时候,但也已经过了向往远方的年纪。
在漫长的余生到来之前,他还有一件事情没有做完。
去探寻那个他其实已经隐隐明白,却一直不愿去探寻的真相。
姜若找到孟叔的时候,他已经在秋城开了一家卖包子的小店。离“大川烧烤”隔了一条巷子,不远也不近。
看见姜若的时候孟叔有点赧然:“我没想做什么,就是在这里看看。你......别告诉你胡婶。”
姜若笑笑答应下来,坐下吃了一笼包子,才问:“孟叔,开这个店的钱,是跟狱友借的吗?”
孟叔下意识在围腰上擦擦油乎乎的手,“叔不是把你当外人,这不是看你刚毕业吗?”
姜若当然不会介意孟叔的“见外”,再说他也的确没有什么钱。
“我有个朋友,就快出来了。”姜若撒谎说,“孟叔这位朋友,能介绍我认识一下吗?”
在号子里蹲得太久的人,出来以后往往很难重新融入社会,这种时候他们常常会去投奔更早出去的狱友。虽然狱友之间相处未必融洽,但人类终究是一种喜欢抱团取暖的生物。他们之中混得稍微像个人样的,往往狱友满天下。
孟叔想念叨姜若怎么老交这种蹲号子的朋友,但想到自己顿时觉得没有资格说这话,于是噎了噎,答应下来。
这位狱友果然没有让姜若失望。从他那里姜若顺藤摸瓜几乎找齐了在雅砻江沿岸各个大小县城关过的出狱犯人,多方打听,终于得知了狼外婆的关押地点。
二十年前,狼外婆因偷渡人口、拐卖儿童未遂等多项罪名被判死缓,后入狱表现良好,降为无期。
狼外婆本就惊讶他竟然也会有“朋友”前来探视,看到姜若年轻的面孔之后就更加疑惑了。
他什么时候有过这种忘年交?
看到和当年事情有关的人,姜若真心实意地感到亲切,于是露出一个笑容:“我其实也是刚知道你的名字。这么多年我一直管你叫‘狼外婆’来着。”
恐惧像电流一样传遍全身,眼前人的眉眼勾起了依稀的记忆,狼外婆狠狠地哆嗦起来。
“你别紧张,”姜若往后坐了坐,把话筒拿得远了一点,试图让里面的人放松下来,“我现在很好,什么也不想追究,只是有一些事情想问你。”
狼外婆慢慢冷静下来。他还有什么可怕的呢?事情已经过去了二十年,就是谋杀案都已经过了追诉期;何况这确实是一起未遂的绑架,不会有什么足以重新判他死刑的证据存在。
“当年,”姜若停顿了一下,但既然已经来到这里,那么无论如何也要问下去,“有什么人雇你绑架我吗?”
狼外婆茫然地睁大了眼睛。
“我在想什么呢,”姜若看懂了他的表情,自嘲地笑了,“你都判了死刑,怎么可能还替谁隐瞒,当然没有了。”他于是换了一种问法,不打草稿地瞎扯,“你知道你为什么被抓吗?有人看到你行踪鬼祟,举报了你。就在你带走我的那家童装店。你知道是谁举报了你吗?你仔细想一想......”
狼外婆一双眼睛瞪得更大了,仿佛一对铜铃,身体前倾,紧紧把手中的听筒压在耳朵上,脱口而出:“不是你妈报的警吗?我们在那家店本来只是蹭个暖气,外面太冷了......有一次瞧见你妈带着你,看着就是有钱人......”他断断续续,“那天看你一个人,觉得这是天上掉下来的大饼,本来我们也没做过这种事......”
从狼外婆语无伦次的叙述中,姜若勾勒出了一幅图景:
几个做偷渡生意的人口贩子,在秋城标志性写字楼下面接头的时候,为了躲避寒风随便逛进一家童装店。店员对他们翻着白眼,却对一个女人万分殷切,那女人带着一个玉雪可爱的小男孩。
和这个世界上大部分你情我愿的生意一样,辛辛苦苦帮人偷渡到海外,刨去付给蛇头的成本,其实赚不了多少钱。
他们的孩子永远不可能在这样的店里买衣服。
所以他们忿忿地啐一口,“呸!”
后来有一天,那小男孩一个人出现在店里,一个人在试衣间里呆了很久很久,始终没有大人出现。
于是恶魔滋生了。
从这个天衣无缝的巧合里面,姜若窥见了那个真相。
那个他一直抗拒的,寒冷的真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