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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七七章 悔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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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日头炽烈,风声呼啸,林冲骑着马沿山道一路奔行,朝着南方而去。. .

       他在沃州担任捕快数年,对于周围的状况大都清楚,情知女真人若真要拦截这份消息,能够动用的力量绝不在少,而且以铜牛寨这样的势力都被动来中也绝不缺乏地头蛇的影子。这一路沿着官道附近的小路而行,走得谨慎,然而行了还不到半日路程,便见到远处的林间有人影晃动。

       这条山道独立于南下的官道之外,相对荒僻,平素常人不走,选择这边的,往往是些有绿林背景的豪客大盗。类似的荒地,强盗杀人越货也不在少数,前方林间显然是眼力惊人,或许有猎户军中背景的斥候,林冲才察觉到他,对面显然也林冲,过得片刻,便见呼啸的响箭冲上天空。

       林冲径直策马奔入树林,避过两支射来的箭矢,跃上树梢抓住那斥候一掌毙了,视野的尽头,已经有被惊动的人影过来。

       这大概是些山贼或者附近以劫掠为生的乡民,手持刀棍叉耙,衣着褴褛呼拥而来。林冲心中一声叹息,沿着斜路冲出。晋王的地盘上山势崎岖,这林间高矮树丛错落,灌木之中石块交织如犬牙,他弃了坐骑,高穿行往前,有三人迎面冲来,被他顺手一带一砸,两人滚在地上,撞得头破血流,另一人稍一愣神,已经追不上林冲的脚步。

       大部队合围过来时,林冲已经上了一侧崎岖的山脊,他步伐矫捷,身形轻盈如猎豹,一路奔行并不停止,片刻间,众人便在目瞪口呆中失去了他的踪迹。

       天风烈烈,他宗师身手,一路穿山过岭,偶尔收敛神色上去官道,藏于行人之中,只是这样一来,度便慢了下来。此时已出了沃州地界,再前行一阵,便见得前方关卡处衙役巡行,检查甚严。

       林冲当衙役这么些年,一见便知这些人正有意识地搜查,想必附近衙门亦有官员被女真操纵――昨日铜牛寨的众匪未被杀光,有飞鸽传书之利,这些人总能先一步察觉布防的――他按了按怀中的名册,悄然脱离人群,往山中绕行而去。

       这些年来远离各种“家国大事”太久,此时想来,才能察觉这中间的紧张气氛。晋王的势力口头上是臣服女真的,暗地里则早已开始秣马厉兵,准备反正。这中间,又不知有多少人已经见够了女真的刀枪,不愿意再行送死。

       这份名册一下去,双方的矛盾便要激化,无论它是真是假,众多的势力显然已经在暗中被惊醒,开始铤而走险,而另一边晋王势力的反金一派,恐怕也正在仔细地偷偷记下一份真正的名单。

       而无论真假,自己也只能将这条路,好好走完而已。

       他心中想清楚了这些事情,脚下并不停留,一路往西又转南,途中渡过两条河流。这一日夕阳渐红,他走在路上,想起这几年来,与徐金花与孩子也是见过多次这样的夕阳的,由此往前,在梁山水泊在汴梁时所见过的夕阳,他也都还记得。

       这一日脚步不停,前后辗转近两百里,到的凌晨时分,渐渐抵达辽州乐平附近。于玉麟在此治军,前前后后军队驻扎之地延绵数里,附近岗哨森严,常人难入。附近也有因军队而建设的小城镇。深夜军营不可闯,林冲在附近山间停留下来,预备天明再想办法进去。

       自徐金花死后,他已有数夜未曾休息,这一夜他坐在树下闭上眼睛,仍旧无法入眠。记忆翻涌间,痛苦与空洞的情绪仍旧充斥着一切。对他而言,人生已不足为虑,脑中的清醒也冲不淡悔恨,一切失去的,终究是失去了。只有他仍旧面对着这失去一切的结果。

       星辰流转,睁开眼时,远处的军营又有火光闪烁游动延绵无际,这稀疏却无尽的火光又像是涌来的记忆一般。无眠的夜晚漫长难熬,像是在穿过一条长长的黑暗的山洞。天边泛起鱼肚白的时候,林冲怔怔地失神了许久,远处的军营里,清晨的训练已经开始了。

       林冲悄然下山,沿着营地而行,相对于闯营,他更希望能碰巧遇上于玉麟将军离开军营的时机――过往他也曾远远见过这位将军一面的――但这样的希望显然渺茫。林冲此时穿着狼狈而破旧,身形却犹如鬼魅,绕着军营漫无目的转了几圈,又在营门附近停留许久,才终于找到了突破口。

       那是于玉麟军中一名先锋将,名叫李霜友的,在晋王辖地民间颇为有名,林冲在沃州附近不仅见过他两次,而且知道这位将军性情火爆耿直,在对抗金人方面名声颇好。他此时经过这处营地,见那李将军在校场巡视,又要离开,当即自隐匿处跃出,朝里头大声道:“李将军!”

       附近箭塔上有人大喝:“什么人!”李霜友远远朝这头眼,皱起眉头来,地外那大个子举着手,朝军营围栏边走来:“黑旗传讯!”

       林冲说了一句,想想,道:“事关重大,请报知于玉麟将军!”

       他声音洪亮,一字一顿,校场上众人出了一阵声音。这些天来,为了这名册的围追堵截旁人不清楚,内部军人恐怕还是有不少听说了的。李霜友本已被亲兵护在身后,听得林冲说出这句话,当即将亲卫推开,抱拳前行:“送信人便是壮士?”随后又道,“立刻派人通知大帅。”

       林冲情知此信终于送到,眼见对方态度,前行之中飞跃而起,脚上连点数下,便越过了数丈高的军营围栏:“忠人之事。”他说道。

       那李霜友眼见林冲如此本领,拱手称佩,脚下便不再过来,林冲站在校场边沿,等待着于玉麟的来到。此时还只是早晨,天色并未变得太热,天空中飘着几朵云絮,校场上凉风袭来,分外怡人,林冲站在那儿,神情又是一阵恍惚。

       不知什么时候,远处传讯的小兵便又回来了,向李霜友报告于将军正在过来。李霜友向林冲拱手:“壮士,于将军已至,请。”林冲回过神来,点了点头,跟随着朝前方走去。

       一行人穿过校场上的士兵,不觉间李霜友已经慢下脚步,正在等他,林冲与他拉近了距离,附近的士兵离他也近了,他目光微微一动,察觉到急促的心跳,林冲目光苦涩,叹了口气。

       李霜友拱手,林冲走近,伸出手去,他步伐自然,伸手也自然,手臂交错而过,林冲抓住他,冲向前方。

       无数的人影蔓延过来。

       “杀了这奸贼――”

       林冲一记重手法打在人的脖子上,前方的人轰然滚倒在地。

       随后,他也听到了周围的喊声。

       林冲推着李霜友,将前方七八个人撞成一团,更多的人冲过来了。高的奔行中,对方还手,林冲重拳轰在了李霜友的脸上,一拳之后又是一拳再一拳,那鲜血和眼睛都飚飞出来,他脚步踏上对方已经开始倾倒的身体,膝盖胸口肩膀,林冲的身影跃起在前方士兵的头顶上,然后随着肘砸落下去,翻滚,冲撞,刀光与枪风交错而来,犹如林海,林冲挥舞钢刀,带起粘稠的血液,随后又是劈斩大挥,前方的人死了,被后方的人推上来,军阵的推进犹如巨墙大地,林冲的身影在人海里起伏……

       “杀了这汉奸――”

       有人在周围喊着……

       人山人海,不断挤压过来……

       ************

       就像是有什么东西,如约地等在了时光的终点,沉浮于人海中的那一刻,他心中竟没有半点的波澜,甚至……像是有着期待的感觉。

       锋刃纵横,而他穿行于锋刃之中,沉重的手臂会将人的胸口都打得塌陷下去,盾牌挤上来,被他崩打成圆,长枪的挥舞会带来更多人的倒下,像是画地为牢,牢狱之中,尽为死地,但更多的人还是会冲杀过来,他有时候跃出人群落下去,远处还有尽的距离。

       日光在照射,人声在喧嚣,地上有倒下的尸体,有负伤被践踏的士兵。林冲踏在人身上,抢来的长枪冲出一丈后卡在人身体里断了,士兵记过来,他的身上被劈出刀痕,周围的人又被他砸翻,他挥出刀光,同样冲着迎面的刀山枪林,斩出一片血海。

       他期待着对方不是坏人。

       想象着在这许多士兵前方,不会出事。

       这样的结果……

       不好……

       也好……

       拳头将一个人的脸打烂,刀光斩在他背上,他也想起些事情来,身体匍匐冲撞,口中喊出来。

       “女真南下――”雷霆般的声音在内力的迫下,朝着四面八方传递开去,犹如海浪扑岸的狂啸。“黑旗传讯――”

       前方几个人轰隆隆的倒在地上,林冲夺来钢刀,扑向前方,照着人腿斩出一片血浪,他顶着血浪前行,长枪朝下方扎过来,林冲的身体顺着枪杆挤撞翻滚,膝盖将一个人撞飞,抢来长枪,横扫出去。

       “女真――”三四杆长枪被他砸歪,林冲将枪锋刺出去又拖回来,“南下――”

       “……黑旗传讯!”

       那声音传向四面八方,人群被刺出一条缝隙,林冲撞上去,随后缝隙又开始收缩,沸腾的鲜血飙射,有他的,更多是别人的。

       那声音在厮杀中又响起来:“女真……南下了!黑旗传讯――”

       “……黑旗传讯――”

       “……黑旗传讯――”

       远远近近的,许多人都听到这个声音,那处营地中的厮杀一直在进行,人山人海中,十余丈的推进,无数的刀枪刺过来,他浑身血红了,不断反击,每一次前行,都在吼出一样的声音来。

       女真南下了,黑旗传讯来……

       远处的营地间,有大队人马而来,有人大喊住手,亦有人喊,此乃汉奸,杀无赦。命令冲突在一起,导致了更为混乱的局面,但林冲身在其中,几乎察觉不到,他只是在前行中,机械式的吼喊着。心中的某个地方,还微微感到了讽刺。

       有生之年,自己竟然会喊出黑旗两个字来。

       梁山上的事情,走马灯一样的在眼前重现,他也会想起那个叫宁毅的人,他杀了皇帝,真是可恶,也真是了不起啊。

       厮杀的间隙中,他空中有鸟儿飞过。

       很好的天气。

       女真南下了。

       黑旗传讯来。

       他将钢刀毫不留情地劈在前方人的身上,有人反击,真是太慢了力量差有破绽躲闪不痛……

       女真南下了,黑旗传讯来。

       史兄弟会救下孩子,真好。

       他才是真正的大英雄,不会遇上这些事情,真是太好了……

       刀锋所至,有人已经被吓得倒在了地上。有人马从营地侧面杀入了,另外一侧响起战斗来,林冲提着长枪,一路前行。那样激烈的战斗,渐渐的,眼前竟然暂时的没了敌人,他于是便向前走,张了张嘴。

       女真南下了,黑旗传讯来。

       这声音他自己是听不到的。

       然后前方又有人,人墙试图挡住他,林冲并不畏惧,他向前方踏过去,早已预备好了要厮杀。有人分开人墙迎在前方。

       于玉麟一道缓慢走近的红色人影,他浑身是血,身上伤痕无数,后方,倒下的士兵横七竖八,一路延绵,这让他惊愕了片刻。

       “壮士……”

       他深吸了一口气:“壮士,本帅于玉麟,你是传讯人?”

       林冲疑惑地,他伸出手去,原本想要一拳打死眼前的人,但最终化拳为掌,抓住了他的衣服,亲卫想要上来,被于玉麟挥手阻止。

       林冲,从怀中掏出一个小包来,那小包也染了鲜血,上头还被劈了一刀,但因为林冲的刻意保护,它是他身上受伤最少的一个组成部分。于玉麟试图伸手去接,但血人握紧小包,悬在空中。

       于玉麟便拿出军符来:“本将于玉麟,此为符印。”

       血人揪着他的领口,久久的久久的站在那儿,久那符印,天空中云彩烂漫,于玉麟的士兵正在做着大清理和搜捕。人影又是来来去去……

       女真南下了,黑旗传讯来。

       终于他放开了手,然后连于玉麟领口上的手也放开了。

       事情到最后,总是有点节外生枝,世间总不遂人意事,十有**。

       林冲摇摇晃晃的,想要扶一扶长枪,然而枪已经不见了,他就转身,摇摇晃晃地走。该回去找史兄弟了,救安平。

       “请问壮士尊姓大名……”于玉麟将包裹打开眼,交给身后之人,回过头来问了一句,前方的人已是背影了,“快去叫大夫。”他想要追上去,扶住他,询问他的名字,江湖义士,做了大事,即便身死,自己也须为他扬名,这是对他们最后的告慰。

       林冲扶住了一具尸体上的枪杆,然后是两只手握住,身体滑下去,他挣扎了一下,试图站起来,最终还是侧身倒在地上了,然后滚了一下,仰面向天。

       人们围过来:“壮士,你的名讳……”

       地上的人嘴唇动了动,眨了眨眼睛,眼睛里血红血红的,血液滑过脸颊,落在地面上。

       ……

       贞娘……

       像是时间的终点,有长长的长长的隧道……

       他站在那里,多许多的人走过去,走过了徐金花走过了穆易,走过了那混乱而又躁动的梁山泊,有许多的朋友有许多的过客,在这里会想起来……

       那一年的大雪,他用长枪挑着一葫芦的酒,走在草料场的路上……

       许多年前的汴梁,他过着顺遂的日子,充满了笑容和期望……

       有一道身影在那里等他……

       心中有无尽的悔恨涌上来,但这一刻,它们都不重要了。

       那道身影在。

       他牵着她的手――

       一路奔逃。

       **************

       于玉麟拿到了黑旗的传讯。

       史进奔行在沃州的街道上,寻找着孩子的下落,等待与兄弟的重聚。

       谭路拖着挣扎和哭喊厮打的孩子往前走,忽然停了下来,前方的街道上,有一道庞大的身影带着许许多多的人,出现在那儿,正肃穆而无声地。

       西南,针对和登一带的战争已经开始,大炮的声音响起来。一支八千人的队伍已经跃出重山,绕往徐州,有人给他们让开路,有人则不然。

       中原,饿鬼们带着绝望和毁灭的气息,焚烧了新占据的城池,肆虐蔓延。

       北地,完颜宗辅宗弼骑着马,踏上了南下的第一步,他们挥动手臂,便有千万旌旗,猎猎而来。

       一个无名小卒死去了。

       为什么会变成这样的呢?回头想想,因为林冲。

       林冲的这一条线,从写梁山的时候就已经准备好,整个大纲预定了几年,没有变化,这条线的设置很奇特,他在生之时,除了梁山,几乎与宁毅不再有任何交集,当然最终的大局变得浩浩汤汤时,他的这条线也许会清晰体现出来,但这是后话了。

       林冲是世道。

       当我写到这几章,林冲天下无敌时,有人恍然拍手,原来世道是暴起反抗,享受他的无敌很简单,可是,天下无敌复有何用?他的人生,已经被毁得干干净净了。

       世道是:当“为什么是我”落下来,暴起反抗,已经没有意义了。追不回来了。

       在这个世界上,我们创造因,是基于简单逻辑的,但果的落下,是混沌的、随机的,在坏的社会,恶果随机地掉在每个人的头上,即便是平稳的现代社会,被冤假错案,因为一个颠簸毁了一生的人,也不在少数,商场上的一次恶意,官场上的一次斗争,乃至于普通人忽然遇上个心情不好的流氓,然后再遇上个心情不好的警察……

       真落下来的那一天,你对这个社会暴起反抗,会被碾过去的。

       看清楚这些,唯一的一条路,就是能不能在事情发生前做点什么了。

       然而厄运的降下,是一种概率,取决于整个社会的文明层次,我们每个人均匀地承担一个可能性。如果我做好事,并不代表我的概率就能下降,而是整个数值均匀到十四亿人中去下降,这样会计算出一个绝望的数字:譬如某个人做一辈子的正确的事情,好的事情,他能够降低这个概率值……大概是整个平均值,乘以十四亿分之一。

       这是我们普通人用尽力气,能够做到的极限,有什么意义?一点意义都没有。

       但这就是普通人唯一能抓住的东西。

       看清楚这些之后,其实我没有多少使命感,做与不做,认不认真,区别不大,世界不至于非等着你我来拯救。可是说也奇怪,想明白这点之后,每次我开口的时候,就像是看见一片落叶,这片落叶,无论我捡不捡,都只是顺手,就算捡起来,他在我能够尽到的十四亿分之一的概率中,可能还要乘以以亿计的分母,可是,这就是我们唯一能抓住的东西了。

       为什么不捡起来呢?

       每一次都想认认真真的说话,每一次都懒得娱乐,谈社会谈爱国,许多人拿屁股去谈,这样很开心,在一次次狂欢式的事件里,人们总能满足自己“已然爱了”的情绪,只有我告诉自己,不理智就没意义,然后认认真真说不讨喜的话,说你们叫嚣着毁灭社会,只会有坏的结果,你们说社会没问题,也只是在毁灭这个社会……然后在更多的时候觉得,可能没人会喜欢我这种性格。

       有人总觉得我这样的人想救国救民什么的,自视太高,我写篇文章,说点什么道,也说,这人有野心。在我想明白且还没有气馁的这些年,我无比明白我的渺小,我一点野心都没有,我只是在随手捡起手边的叶子。我能说几句认真的话的时候,为什么不呢?我能在文章里写点东西而且不被饿死,为什么不呢?几年前跑去反盗版,也是这样,有人说你又杜绝不了它,我从来没想过能做到点什么。

       我告诉自己不捡也没有关系,可这样一想,反而在大部分时候都捡了,因为捡起来,也没有关系。

       我们只能抓住自己仅能抓住的一点点。

       林冲是世道,在世道面前,我不想说谎,我不想说,那里有出路,从事情发生开始,我对他的描写,就是一个自毁的、求死的人。他为什么对徐金花没有实感,感到愧疚,甚至于对孩子都显得麻木,因为他的救赎,已经不在眼前。

       他是个古代人,没有发言捍卫自己环境的能力,但他最后终于能够看到,他唯一可能被救赎的地方:他牵着她的手,一路奔逃。

       那是他的妻子张贞娘,然而他把她休了。

       所以他的最后一章,叫做“悔恨”。

       很高兴我们至少能够伸手去捡叶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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