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Chapter 13 :马德兰先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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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Chapter13:Madeleine(马德兰先生)

       一九七五年一月十五日是个阴霾的冬日,位于索恩河与罗纳河交汇的里昂市区,早已是一片银装素裹。教会医院因职工工会组织罢工导致大楼供暖中断,整个室内冷得跟北极也差不了多少。一串串冰凌子打斜顶屋檐垂下来,靠近它们的窗玻璃已被冻得发白。窜行在楼道里的护工大夫,神情疲惫萎靡不振,并且人数寥寥。

       整片产房,都是人们口中呼出的白色气雾,混杂着各种异味,浑浊不堪。一个紧闭双眼的婴儿,一声不吭,尽管紧紧贴在他母亲的身侧,两只小手依旧被冻得通红。第一次排便,这个新生儿拉出漆黑如墨的污物,几个妇产科大夫认为是肠道出了问题,正打算将孩子抱走。哪知,才刚刚触碰到他的小脚丫,这个婴儿“哇”的一声,嚎啕大哭。双手像有意识地轻轻拽住产妇的衣襟,脑袋摆个不停,一副生怕被人夺走的模样。

       听闻这声清脆的啼哭,病床前的两个人心安稳下来,那就是新生儿的父母,马德兰夫妇。

       与一年后的同月同日同时截然不同的是,老霍家的小儿子出世,那可就热火多了,不仅是个阳光普照的好天气,而且产妇也住入单人病房。整间屋子挤满了人,甚至连新生儿七大姑八大姨都打世界各地跑来。病床上堆满了各种礼包和花束,以至于因护士的呵斥才被移开一些。

       正如同孤高的法兰西民族和热情的拉丁姆民族性格之不同,两个小孩所处的童年,也是天壤地别。

       Alex自小就随着父母住在公寓楼里,四周住户都是忙碌的职员,建筑内也没几个年纪相仿的玩伴,这个小孩只得整天摆弄自己唯一的亲戚,他外婆送来的积木,坐在厚厚的地毯上,百无聊赖地望着窗外飞翔的小鸟发呆。

       而老霍家的小儿子,也就是我,一直住在人口稠密的老城区,象牙黄旧宅里是一大家子十来口人,其乐融融。推窗望去,各个角落里,都是一堆堆的淌鼻涕小孩在抓瞎胡闹,想要清静简直是痴人说梦。

       人言,家和万事兴,一户人家度日,总需要和和气气,上下齐心才能让生活变得多彩。可是里昂RueDeLaCharite住户马德兰家的情况,就不是那么回事了。Alex的老妈名唤苏菲,本家姓欧容。在遇见马德兰先生前,是一家小餐馆香烟柜台兼卖报刊杂志的女服务生。她在家里排行老大,底下还有一对刻薄的弟妹。虽是同胞血脉,但她和自己母亲的关系,不知因何缘故素来很差。当欧容老婆子听闻自己长女交往了男友,不由喜出望外,也不待她同意,自行打点行李将其送出家门去,随后不久,原属于苏菲的小屋,就成了妹子也就是Alex小姨的婚房。而送来的一盒积木,就是这个老婆子对自己孙辈最大的诚意了。

       尽管Alex提来的照片已略显模糊,但上面的女人总体来说,姿容还是相当不错,是那种未经雕琢天然气质的都市清纯女孩。他帅气的脸庞也承继着老妈的遗传基因,棱角分明,大眼红唇,以及细腻白皙的肌肤,活像波旁王朝宫廷里伺候主子的那种娈童或内侍。这么一个高高瘦瘦的女人,一生却过得极其不幸,就好似被神明特意写过标签般,没几个知心知底的朋友,人生也始终孤单无助,自己或许也是过惯了这种生活,变得再没有梦想也没有什么期盼。

       马德兰先生是小餐馆的常客,也是苏菲颇为熟悉的顾客。这个男人总会在雨后潮湿的黄昏踏进店子,闷声不响地坐在角落里,先要杯果酒润润喉咙,然后吃上一顿简易的晚餐。整个过程中,就是摊开一张报纸不停地看。临了走去烟柜,据这个人自己说,打自己会抽烟开始就一直买这个牌子,已有十五年。

       总之,在年轻的苏菲眼中,这个清瘦并且喜爱安静的男子,在一屋子满脸横肉的熟客里,具有某种独特的魅力。但这两人之间除了买烟收钱之外,再没有第三句对答。尽管如此,但她喜爱这个身上带有烟味的男人,他的疲倦,他那凌乱的头发,以及深沉的嗓音,以及他所有的一切。苏菲总显得十分慌乱,每一次浮上脸庞热情的笑容,在事后都会觉得万分做作,并为自己的举止而懊恼不休。她很想多和他聊会天,但又不知从何说起。

       对于出生于70年代末的我,很难理解这种时代里的人,恋爱是怎样一场游戏。他们不像我和Alex,再怎么老土也会稍稍讲究些浪漫的情怀。他们不,他们要不是那种宣扬性解放满脑子都是政治运动的人;那他们就喜爱彼此远远望着对方,让自己的遐想乱飞乱撞,却也不打算做出任何超越底线的行动来。我们这代人,当感受到哪怕有一点爱的感觉,就会将对方约出来,大声喊出口,不论结果将怎样。而惯受传统主义的父辈们,就含蓄了许多。因此说,假设时光可以颠倒,让我们穿梭去纯真年代,也许,我俩将成为角逐名利场的绝代浪子。这一点,Alex也表示深深赞同。

       终于在某个周末,这两个看似毫无关系的人,因一件听来十分滑稽的事儿牵动,走到了一起。在这之前我说过,男子每次来的时间都是黄昏,通常都会是雨后,随身所带的都是附近哪个报摊买来的报纸,这方便其在用餐时可以慢慢看。当这个人进店后屁股还没坐热,窗外阴雨飘飞并且越下越大。黄色餐灯下,男子扬起脸皱了皱眉,神情略显无奈,又给自己点燃支烟。这一系列细微的表情,都让站在不远处的苏菲看在眼里。

       她立即冒着雨找个借口跑出店外,在附近百货大楼里买来把伞,怕被人看出故意找了个很脏的污水池倒腾了一番,这才浑身湿漉漉地回到店里。除了奉迎,单纯的苏菲实在想不出还有其他什么方式能走近这个中意了很久的男人。

       果不出她所料,男子在吃完饭后过来买了盒烟,听闻要借伞给他,自然是一番虚情假意的推脱,而室外的大雨,此刻已是达到暴雨的程度。一个非要借伞一个非要推脱就这样两人来到街上,男子说自己住得不很远,反正这种鬼天气打伞返家照旧会一身湿,索性无所谓跑跑回家得了。

       就在此时,停在附近的一台抽粪车,毫无征兆地忽然爆炸,喷薄而出的粪汁喷了街道两旁的店子满满一橱窗,也淋了这对男女一头一脸。黄黄绿绿夹带厕纸的污秽顺着雨水一道道被冲刷进了阴沟里,而满身恶臭的男女却站在街角不知所措。男子只得牵着她的手,走去五条街外公寓楼的某套宅子,洗刷一番。尽管浑身上下披着粪便人在冷风里抖个不停,但她却感到心底充满暖意。

       男子坐在马桶上,双眼盯着浴帘内那忽隐忽现的人儿,默默抽烟。他几次三番打算回避走去客厅,但年轻女孩伴随着水声却在说这样的肮脏,走哪坐哪东西都不能再用了。时隔不久男子明白过来买烟女这是种暗示,一把扯去假装斯文的领带,撩开帘布,此后两天他们都紧紧依偎在一起,没有出过一次门。

       一夜大肚和未来Alex的降临,有赖于抽粪车突然爆炸。每每想起他的自我形容,我都会笑得前仰后翻,而他则拿我有次急着赶路一下子滑进粪坑作为反击。

       而这栋公寓房,此后就成了Alex自打出生就一直居住,被称为“家”的地方。

       欧容老婆子按捺下心中不住狂喜,急忙为长女打点行李一脚将其踹出门,此后老死不相往来,也难弄懂这对亲生母女间为何像仇人那般。不过可以说,苏菲之所以忙着取悦这个男人,目的就是为早些逃离牢笼,过自己想过的生活。

       温婉柔和,说话嗓门轻,没有复杂人生轨迹的她,此生最狂野的,便是被验出怀孕的三周后,立即和男子结婚,于是他们成了和谐的马德兰夫妇。不过真要细较的话,Alex认为自己老爸虽然喜爱苏菲,但远没到能谈婚论嫁的程度,之所以会闪婚,全因自己老妈对他说了一句话,咱们终于有了自己的孩子。听闻此话,这个不拘言笑的男人,一时之间眼中闪过动容的色泽,沉默地坐在桌前一宿,第二天清晨,牵着女孩的手去联系教堂布置婚礼去了。

       九个月后那寒冷的冬日,男子缩着脖子坐在产房外,一根接着一根抽烟,当听闻产床拖拽的声音,扭头去看,一个白白胖胖的坏小子正蜷缩在面容苍白的产妇身旁,一时控制不了自己,泪如雨下。

       在这之后的六年里,马德兰先生也像一位正常人家的丈夫,全身心投入在家庭里,可能因为苏菲那不幸的家庭,他付诸许多尽可能让自己老婆快乐些,这在后来的Alex形容下,自己童年也不能说十分无聊和落寞,起码他嘴上骂归骂这个老不死的,但心里没有一刻忘却想要打听自己老爸究竟身在何处的冲动。这种最基础的父子之情,可能就是在那段日子里被培养起来的。

       年少的Alex也曾有过一段记忆丰富的生活片段,但打从他六岁开始,自己的老爸变得对生活漫不经心,不再天天回家,以借口工作外出,经常数月不归,一旦到了家里,就嚷嚷着说累,没日没夜地窝在房里闷头大睡。如果以时下较流行的话来说,那就是苏菲遇上了渣男,只是男人维系君子的时间,稍微有些长,但毕竟,本性这种东西,终有一天会暴露出来。

       不过,也不能这样说,我承认,哪怕是高级知识分子,内里也夹藏着许许多多的衣冠禽兽和斯文败类,渣男绝不会因职业和受教育程度不同而选择性剔除这类人。举个例子好比说我爸,他也是高级知识分子,年轻时也爱玩,但到了岁数和有了子女,自己就会有所改变,收敛起来。而马德兰遇见苏菲时已不年轻,当时已有三十六岁。即便再怎么离谱也会随着年龄提增而沉淀下来。总之,我不太接受Alex咬牙切齿将其比作混账的说辞。

       而令人感到奇怪的是,马德兰夫妇结婚那么久,做妻子的苏菲,居然不知道自己男人究竟在哪工作,马德兰只是很模糊地告诉她,自己经常要去国外,他是个矿场方面的高级土木工程师,基本由着公司安排,跟着布矿的工作组走,长期待在野外。如此可疑的丈夫,苏菲却像着了魔般,坚定不疑相信他所说的任何一个字。慢慢地,往家里寄的钱也时常中断,生活的重担完全落在了羸弱的妻子肩头,刚过完几年家庭主妇生涯的苏菲,只得重新走出家门,起初想回小餐馆继续买香烟,结果店子已改头换面变成家皮鞋店,最后和一个朋友合开了家花店,勉强维持着生计。

       每年的圣诞,马德兰才会记起自己是个居家男人,跑回里昂,然后陪自己儿子过完生日,再一头扎进忙不完的工作堆里杳无音讯。幼儿时期的Alex,是个没心没肺的孩子,见到自己老爸自然亲近,常常会忘却始终陪伴自己的老妈。马德兰也舍得花钱,经常带着娘俩下馆子,外出游玩以及远渡重洋去旅行。每次回来,总会提给苏菲沉甸甸的一包钱,带着浓重鼻音口齿不清地说等自己忙过这阵,往后就不会那么杂乱。其结果,借口永远是借口,一旦从Alex幸福的生日桌上离开,也就再难寻他的身影。

       而且,这段依稀还记得的古老回忆里,Alex想起一个很关键的不同,那就是自己父母好似从那阵开始,就不怎么同房了。马德兰回家后乐意待在他的小屋里睡觉,吃喝拉撒都在里头,看似父子情深,实质是那时就开始疏远了苏菲,究竟是怎么回事,真正的答案,只有老天和马德兰自己知道。

       他随身带着的老旧照片,勾勒出自己故居的轮廓。这是一间百来平方的公寓,老实说我特别喜欢这种钢窗结构的新式楼房。在七十年代的中期,法国建筑业兴起简约主义,造了一大批新楼,专供白领阶层的单身男女住宿。这样的屋子,往往显得空荡荡的,内里家具没几件,床铺做在墙里靠人手去拖拽,大片面积当时的人们就乐意任其空着,Alex的家也是这般。这与意大利南部我的老家是截然不同的布置,我们那里流行东西堆得满满,脏乱一些无所谓,最重要的是随时要有家的感觉。任何老旧的东西经年累月不换不扔,将整个空间塞住,处处都显得无比逼仄。

       小时候的我,每当看见电视里在播法国电视剧,总是十分羡慕他们的居所,就感觉自己国家的子民都是下等人,而法国的月亮一定会更圆更亮。而自从接触了Alex这才明白过来,那时的法国白领之所以不爱整家具搞得像意大利南部那般充满生活格调,是因为大多数人都是租房,房东提供的家具就那么几件,自己若随性添置,到了搬家那天,也就等于全送给后来人。

       Alex十二岁时,马德兰不再四处走动,家里来了不少从没见过的陌生人,自称是同事,请娘俩暂且外出租借住所,整天窝在里头,也不知在干什么阴暗勾当。不过所幸的是,这样古怪的日子并不漫长,大约一个半月后,这群人跟随马德兰一起出国,究竟去了哪里,也没留下具体的话。总之,Alex仍记得自己老爸出门前,曾抚着他圆圆的脑袋说要去干一番惊天动地的伟业,他听后兴奋地一夜没睡,自己做了张卡片送给马德兰,写满了白字连篇的诸多祝福。

       只是,苏菲的神情,自打那时开始就变得黯淡下来。我想,即便再充满幻想的女人,也已经明白若是驾驭不了自己的老公,那他一定会像撒欢的脱缰野马,越跑越远,最终与自己形同陌路。

       苏菲的悲剧早从和马德兰相识便已注定,自己一味迎合,深以为能以柔情将巧合的,爱慕着的男人永留身旁,是痴人做梦,这时最应该做的是,抽身出来,或是和这个人严肃地谈一谈,未来何去何从,最起码得要有个说法。但这些,却没有发生在这对夫妇之间。

       消沉了一段时日后,这个女人不知何故变得坚强起来,并且难以理解地越加坚信自己老公确实是想要有所作为。每当Alex抱怨老爸怎么还不回家,她就会严肃地望着他,告诫其不要胡思乱想,马德兰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让他们过上更有质量的生活,直到一九八七年的秋季,也就是猝死前一周,Alex发现自己老妈开始酗酒,双眼通红地躺在床上,黑灯瞎火连灯也不开,一直不停喃喃自语梦碎了,化作泡沫。

       那一刻是苏菲人生的最末期,她长期自我欺骗不停在内心编织的谎言,最终被马德兰先生的无情以及去而不返,彻底击碎。没几天,倒在大超市里,当场死亡。

       十二岁整的Alex,虽然懵懵懂懂地明白,自己老妈已经永远地离开了自己,但始终不愿相信这一切的发生。自己老妈什么话都没留下,就撒手人寰。当遗体从尸槽里拖出让他亲眼见证,Alex看见一张扭曲的脸,已全然不再是他所熟悉的亲人,变得模糊的瞳孔空洞地望着他,刚使足劲合上的嘴嘎嘣一声塌下,顿时让他吓尿过去。

       苏菲的死因,被写着突发性心肌梗塞猝死,尽管那张脸布满惊恐和痛苦,但医生的解释是,临死前,这个女人身体一时承受不了巨大的不适,被迅猛而来的剧痛摧毁而倒地身亡,说得再直白一些就是活生生痛死的。

       苏菲并不是体弱多病的女人,虽然避免不了伤风感冒,但身体底子一般偏好。病历上也从未有过心脏隐疾,何故会猝死在公众场所?并且死前也长时间闲置在家,并没有干过什么超负荷的体力活。

       这一点,令Alex产生了怀疑,那天晚上值班完毕后,他请了几天假,出城不知去向。

       此后,人们试图想要联系马德兰,但怎么都联系不上,最离奇的是,马德兰这个神秘的男子,甚至连档案都不存在,这个国家里的注册人口中不存在有他。这只有一种可能,那便是马德兰先生如果不是服务于政府的特工,那便是像我的女友Chris她老爸那般,是个和警方达成协议的秘密线人,神秘居住在某个鸟不拉屎的鬼地方窝着。当然,这些都是后话,在与我的未来岳丈几年后首次见面时,我才了解到这些。

       总之,Alex就这般成为父亲失踪的“孤儿”,此后遭欧容老婆子以及自己小姨一家遗弃,过起了孤儿院艰苦的生涯。

       你是个野种,你是个没妈没爹的杂种,每当年幼的Alex和同样命运的小孩斗嘴时,总会这般被别人说。起初他还打了几场漂亮的架让对方闭嘴,到最后,也慢慢习惯下来,并且接受了命运的安排。

       躺在床上,我将这些详细地对Chris倾吐完,搓揉了把脸,沉沉睡去。

       那一晚,我睡地无比踏实,与Alex那种如同杯底沉淀物遭世间遗忘,哪怕至亲也可能想不起他的悲惨人生相比,我体验到什么叫做侥幸。

       Alex离去后的几天,我心里有种说不上的失落,干任何事都心不在焉,头脑里总在猜测他究竟去了哪里。试着拨他号码,却发现手机落在福特车后座未被带走。出门前他沉默不语,脸色阴郁,只说自己需要走几个地方,搞清一些发生在很久远的往事。整个人显得心事重重,和一贯的无忧无虑相差甚远。

       这一切,皆因那晚无意间聊起他双亲的往事,Alex似乎猛然记起些什么来,急着去揭开迷雾。然而陈年旧闻发生在十年前,倘若真有着什么,也随着岁月流逝,痕迹像被拖把拖地般抹除殆尽,要找出真相谈何容易?难不成是回欧洲了?这更不可能,身份的缘故,他无法像个正常人说走就走。

       “还有一种可能,或许是你隐瞒自己太久,让他感觉你这个人城府太深,因此不辞而别。”我的情绪也波及到了Chris,她在餐桌前望着我,叹道:“总之,你将自己的一切都告诉了他,而他却极少谈论自己,这不公平。我们现在生活不稳定,你的身份又是越境在逃。”

       “你是说……”我的心脏悸动了一下。

       “是的。”她眨了眨蓝色大眼睛。

       三月份我在犹他州偶遇徒步旅行者,开车闲得无聊,便与之攀谈解乏,无意中说了些自己的状况。其结果,这人慌慌张张借口上厕所,在公路旁跳下车,窜进一家餐馆再不出来。不久之后,我便远远听见警笛声,这才恍然大悟,心急火燎驱车遁逃。一连开了几天车,直到进入堪萨斯境内才稍稍安心些。之后不久,我改了车牌,并打算找家厂将车外漆也换掉,又担心会遭人起疑,从此便开始昼伏夜出,等到万籁无声这才上路。走得乏了,就随处找个野地,像原始人那般支起营帐野营荒原。

       那段遭罪的经历,至今令我记忆深刻。

       毕竟,和Alex再契合,我们也仅仅认识俩个月,若没有小孩看顾不周跑出了门,一切都将擦肩而过。我不敢说Chris过于疑神疑鬼,多留一颗心眼总是对的,沿路过来她随我吃尽苦头,整个人亦不见了当初澳洲缠手时的朝气。

       不过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终将要发生些什么,总也是避免不了,不如索性让暴风雨来得更猛烈些才好。长久以来我其实想过,自己最差的境遇无非是直面追踪而来的人。一旦陷入那种地步,我便直接往警署一窜自动投案,至于再将来,并无规划。总之,走一步算一步,天无绝人之路,我已开始过惯这种东奔西跑的生活,反而不适应正常人生。

       “一分钟”人见Alex请假,立即瞄上了他舒适的睡袋,我独自守夜感到百无聊赖,索性手插裤兜,独自散步在Do,又一个朋友,你的朋友真多,每个地方都是。”他阴沉着脸,点起巨硕的雪茄,等待解释。

       “你能不能先将薪水预支给我,我急等着用。”见他不打算走开,我便向他提起钱来。Anold是个嗜财如命的吝惜鬼,除了帮他做事出手大方,平时连午餐贴补都不给。通常一提钱他立即转身走人,拿屁股对着你哀叹他怎么怎么不容易,无能为力。不是他没有善心,而是我们这帮臭小子总是预支拿到手便花销在买醉和老虎机上。

       “你朋友在哪家医院?”岂料,今天的他一反常态,特别像我远在天边的老妈,似乎想刻意揭穿把戏,还乐呵呵补充了一句,说:“我开车送你过去。”

       “这就不必了吧,我自己也开车,另外路也不远。”虽然我不住暗暗咒骂他,但老汉已然大踏步朝着停车场而去,我憋一脑门子汗主意全无,只得极不情愿地坐上他的车,思量着该怎么编织更多的谎言糊弄过去。

       可是,等到车子在路面上发动起来,他也没问我具体地点在哪,而是绕着小剧场外围马路转圈。

       “这是给你的,”老汉打怀中掏出个信封提过来,使劲将烟蒂掐灭,朝窗外吐了口痰,道:“我不方便多说,你拿着钱,回家去吧。”

       “这……”我一时无语。

       “你自己也看得出来,剧场现在生意惨淡。老实说,我可能下个月就雇不起你俩了。既然大家迟早要SayGoodbye,不如现在就了断得好,翻脸就翻脸。”他目光直视前方,抓耳挠腮道:“Shit,现在还不到夏天,怎么那么多蚊子。”

       “可是这,也太突然了吧?”我望着信封,问:“你是不是听到了什么流言?”

       “流言?你管这个叫流言?真是无知无畏。虽然我是猜的,但细细一想着实让我惊出一身冷汗。”老汉开始加速,车朝着小剧场大门方向驰去。他透过观后镜望着我,说:“今天就离开这里,能走多远走多远!我原本还打算向你验证清楚,但你满身臭汗语无伦次,已经不需要了。你就像我说的,人生糟透了,还不自知,还自我感觉良好,这狗娘养的。”

       然后他在附近的一家药房前停下,将车开到两辆货卡中央,指示我快速穿过店子后门离去,如果风险太大就直接回家,我的破车他会让米伦给开到高架桥下引口前。

       回去的一路,我头昏眼花,果然不出我所料,一直想要忘却的噩梦又来临了,或许在我躲藏时Anold也留意到了这两个陌生人,外加他有时会和Alex喝酒,多数是打他嘴里听闻到我那些不堪回首的过去。想着,我拆开信袋,里头码着一沓钱,数目远不是双周薪,而是三个月的预支……

       “这老东西,或许连我顺走他烟缸可能都知道,只是不说而已。”我欲哭无泪,长久以来,我深以为Anold就是那种土气十足的市侩,他只考虑自己从不为他人打算。

       但很显然,出身地Aucktown,唯一的路牌野尼姑路的乡下人Anold老汉,他是个好人,不,他一直以来就是个好人。

       仅仅是将善意,深埋心底。

       终于到了该对这个城市道别的时刻了,纳什维尔我可能在今后的岁月里逐渐忘却其面貌,但Anold和坎伯兰水面那轮夕阳,将永存心底。

       而我踏进屋子时,Chris正抱着孩子在午睡,这表明,那两个黑皮家伙,还未获悉我的栖息地点。我将人推醒后,开始简单地整理行囊,打算以最快的速度,十分钟内打包完毕,立即拔腿逃窜。

       而正在我们手忙脚乱相互埋怨时,忽然发现背后一亮,屋尾的门,悄无声息地被人拧开了,门外的阳光直射进来,正巧打在Cathrine的脸上。

       屋子尾端的门前装着防盗警报,被人拧开会发出蜂鸣声,绝不会什么声响都没有。我暗暗叫苦,慌忙将她们往墙角一推,Chris也吓得嘴唇发白说不出话来,她的表情趋于绝望,和我一样,觉得是末日来临。

       我蹲下身子,就近抓起两把扳手,打算作困兽斗。怨只怨我,在这里住了太久,久到我几乎麻痹了生存之道,忘却了自己野狗般的处境,而将拖累她们也一起遭到不测。最低限度,她们必须逃离,是我惹的祸我得自己承担。此时,我已做好了明天上报,一名越境逃亡无业者,被人杀死在居所里的准备。

       一管黑呦呦的枪管,从厨房背后的冰箱前探了出来,对方很明显地,发现我已察觉,也在相应作出调整。或许他们不仅仅是两个人,还有更多,正打算前后包抄,再不容我在眼皮下窜走。

       时间如凝固了一般,巨大的危险,正在铺天盖地朝着我袭来!

       3:04S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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