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九零章 这还......差太多了!
既然何瑾已将应对的策略部署完毕,潘蕃便也没什么好说的。只是让带来的人,跟张仑交接了一番,增派了些兵力。
随即挥退众人,又看着何瑾的背影,言道:“何同知暂且留下,本巡抚还有些话,要跟你说......”
然而何瑾却置若罔闻,混在人群中继续低眉顺目地向外挪去。
甚至,看到众人看向自己后,他还不耐烦地向身旁的府衙同知说了一声,道:“你走什么走,没听抚台大人喊你吗?”
没错,这位府衙的同知,也姓何。
然后,潘蕃就郁闷了,不悦道:“本巡抚唤的哪个人,心中就没点数儿吗?”
但何瑾不愧是何瑾,闻听这话反而还怒了,对着一旁哭笑不得的府衙同知言道:“还不赶快过去,抚台大人都生气了,后果很严重!”
潘蕃这就忍无可忍了,怒斥道:“何瑾,你当真以为本巡抚拿你没办法,是吗?......”
然后何瑾才一脸茫然的样子,慌不迭地跑到潘蕃身前,道:“抚台大人说的这叫什么话,下官位卑言轻,资历浅薄,难当大任......正因为下官有自知自明,才误以为抚台不会唤下官啊。”
话都让他抢着说了,潘蕃一下感觉狗咬刺猬,根本无处下嘴。
憋了一会儿闷气后,才好不容易平静下心来,语重心长地言道:“润德,来淮安之后听闻你做的这些事,本巡抚也都看出来了,你的确是有些本事儿的。”
“这些也足以证明,你并非那等浪得虚名之辈。此番迁徙盐城百姓,提前部署以逸待劳,可谓我大明朝堂的少年英才......”
一通好话下去,何瑾脸色却仍没什么改变。并且,还在心中慢慢念叨起来:“嗯,夸了也有三句了。事不过三,该说‘但是’了......”
果然,下一句潘蕃就转折了,道:“但是,你并非正途出身,误打误撞才青云直上,坐到了盐司同知这等重要的位置。原本,此事朝堂百官都是不同意的,谁知陛下就是铁了心,我们也无可奈何。”
“不管怎么说,大明终究是有礼制、有体统的,若人人都如你一样恃才作妖,整个天下岂非乱了套?”
“还是你当真以为,大明真的就只有你一个异才,而我们这些饱读诗书、一步步登上高位的,都是酒囊饭袋不成?”
这时候,何瑾就抬头瞥眼看了一下潘蕃,倒也没翻白眼儿。就是那种一脸迷茫,完全左耳朵进右耳朵出的样子。
这神态,显然也让时刻关注他神色变化的潘蕃,尽数看到了眼中。
一瞬间,他不由心中怒气翻涌:好呀,老夫在费尽心思谆谆教诲着,你就一副挺尸的模样,连点反应都不给......是嫌老夫的技术太差,满足不了你是吧?
嗯?......这句话怎么,感觉怪怪的?
不过,这不是重点,重点是泥人都有三分火气,潘蕃随后语气就重了些,道:“朝廷抡才取士,除却经邦济世的八股文要做得好外,更重的就是德行,要以德为先、德才兼备才好你懂吗?”
“可本巡抚调查过你履历,才干虽说很是不凡,可德行有亏、声名极差!你自己说,觉得自己担得起陛下托付的重任,担得起两淮乃至整个沿海百姓的生死吗?”
说完这话,潘蕃立时也有些后悔。
毕竟这番话,实在有些太过分了,换成任何人都会下意识动怒。而且弘治皇帝给他的密令中,只是希望他能劝诱何瑾低调收敛一些,多学学儒家的正道,并没有让他打压辱灭何瑾的意思。
可话毕竟已出口,并且他又身居高位,拉不下脸收回,只能等着何瑾反应。甚至,他都做好了何瑾一旦撕破脸,自己就堂堂正正教他好生做人的心理准备。
可没想到,何瑾闻言后竟只是松了一口气,道:“抚台大人这样说......真的是太好了!下官其实也意识到了,最近下官吃得太多撑着......”
“呃,不是,是下官德行不够却窃居高位。每每梦中醒来,都觉得有愧十八代祖宗,愧对陛下的殷殷重托,对不起大明亿兆百姓。下官就是历史的罪人,是大明的毒瘤,是败坏世间风气的千古佞臣啊!”
这话听在耳中,潘蕃一时都有些愣:这,这孩子......嗯,听说脑子烧坏过,应该这时是旧病复发了吧?
我也没说你这样十恶不赦啊,其实仔细看看,你还是挺不错,有些优点的......至少办的那些事儿,除了手段卑劣了点,把自己名声弄臭了之外,其他人都得利了啊。
于是,一下被打乱了阵脚的潘蕃,就下意识开口了:“润,润德你其实,也不用太过妄自菲薄......”
“不!”谁知何瑾却一脸的凝肃,伸手打断潘蕃道:“抚台大人不必多言,下官其实早就前几日就有了决断。”
说着,他就掏出一份奏疏,道:“这是下官准备上奏陛下的,言下官年老体衰,不堪重用,想着告老还乡,饴养儿孙......”
潘蕃就接着那封奏疏,整个人都气得浑身哆嗦:你年老体衰?......你今年才十六岁好不好!还有你要饴养儿孙,你儿女都还没生下来好不好?你,你让老夫五十多岁的人,情何以堪!
幸好,何瑾也似乎瞅出了问题所在,赶紧改口道:“呃......是下官觉得自己不学无术,有愧陛下重托,想着潜心修习个五六十年的,这样总行了吧?”
“嗯,这样还差......差太多了!”
潘蕃反应过来,当时就将奏疏甩何瑾身上了,怒喝道:“何瑾,你简直太不将朝廷放在眼里了,陛下不过想让你低调收敛一些,你就想着撂挑子不干?你真以为自己是跟葱,还是以为大明少了你不行?”
但何瑾就更委屈了,可怜巴巴地说道:“抚台大人,是陛下和你都说了,下官德行不足又不学无术,实在难当大任的。下官想着这样挺对,我总不能尸位素餐,拿着朝廷的俸禄不干事儿吧?”
“这,这话也不错......不对,老夫的意思,是让你多学着点,用心提升正道,好为大明的擎天保驾的栋梁之才!”
“那,那这段时间......”何瑾就期期艾艾的模样,一副心中有愧地问道:“下官就拿着朝廷俸禄,安心多学习学习?”
“呃......”潘蕃很想臭骂何瑾一顿,可思来想去,却找不到骂他的理由,只能闷声点头道:“嗯,这段时日就暂且这般吧......”
“老夫,呃,你......对了,你身为盐司同知,不可再插手军务了。大明要有规矩体统的,懂不懂?”
“就是不管以后倭寇造成多大损失,也没下官的事儿了?”何瑾神奇的脑回路,又让他问了这么一句。
潘蕃一口气差点没上来,拢在袖子里的手时而化掌、时而化爪,真想一巴掌拍死这个臭不要脸的。
可何瑾问的有错吗?
当然......是没错的啊。一个盐司的同知,凭啥管沿海的军务。而且顶缸的巡抚都来了,他又算老几?
“哼,你要是不会觉得良心不安,也可以这么认为!”潘蕃放弃了,不想跟这种厚颜无耻的家伙多说,挥挥手厌恶地就想将何瑾赶出去。
然后,何瑾就长长松了一口气,好似什么计谋得逞了一样,屁颠颠儿地准备告退。
谁知他这么一个动作,又让潘蕃心里没底了,忽然又大声吼道:“你给我站住!”
何瑾登时就苦着一张脸,转身回来。
“你还没回答本巡抚,良心到底会不会痛?”
“下官没有良心的......呃,不对,下官的意思是,如此重担都落在了大人肩上,下官就不用担心自己为虎作伥、助纣为虐办错事了。既然不会办错事,致使沿海百姓受灾,良心自然不会痛了。”
“嗯......”这句话听在耳中,潘蕃还是觉得怪怪的。
然后又想让他赶紧滚,又想再交代些什么。可想了半天,最后只言道:“反正倭寇作乱,你盐司也没什么大事,以后的军议你还要来旁听,还要说出自己的见解,知道吗?”
“知道知道,下官知道了。”
何瑾点头答应得那叫一个干脆,同时也敷衍到毫不掩饰。然后抬眼露出一双无辜的眼神,小心翼翼问道:“大人还有别的事儿吗?没有的话,下官就......”
“滚吧,有多远滚多远。没事儿的时候,本巡抚不想见到你。”
“好嘞!”
盐城的一处渡口,何瑾立于繁茂的芦苇荡中,与身边的张仑和李承佑,偷偷摸摸拿着望远镜向着远处的海面望去。
“终于要看到传说中的倭寇了,你们有没有点小激动?”从府衙出来的时候,他就得到了消息,倭寇还有一个时辰就要登陆。
从府衙赶到这里,差不多就是一个时辰。
来得早不如来得巧,赶到这里的时候,正好用望远镜能看到浩瀚汹涌的海面上,驶来一艘艘怪异的帆船。
当然,那些船不怎么怪异。何瑾奇怪的是......大明朝的倭寇,怎么一点逼格都没有?
“叔父,一帮子悖祖数典的天朝弃民,外加一些扶桑撮尔小国的浪人。都是些该死的猴子,有什么好激动的?”李承祐的回答,充满着天朝上国的骄傲和不屑,似乎对何瑾如此没品位,感到很是丢人。
然后张仑没吭声,但那脸上的神情,分明比李承祐还鄙夷。
这个时候的何瑾......就感觉自己也很丢人了。因为这些大明的倭寇,实在不上档次,让他脸上无光啊!
你看那些船帆上都挂着些什么?
人家欧洲的海盗旗上,画着一个骷髅头和两把交错的弯刀,一副‘此海是我开’的霸气酷炫。
可倭寇这里挂着的旗帜呢?
有菩萨、八岐大蛇、地府恶鬼的,竟然还有露着上半身的女子,大概是想表达他们邪马台时期的女巫?
这漫天神魔的旗帜一挂出来,不伦不类的,半分杀气都没有。给何瑾的感觉,就好像来了一班子杂技演员。
好不容易等他们停下了船登陆后,何瑾脸上的羞愧之色就更明显了:这都是些什么人不人、鬼不鬼的东西啊......
虽然是大夏天,可只披着一件袍子出来,光着两条腿就有些辣眼睛了吧?
还有,头顶中间剃得光秃秃的,是个什么意思?最少也打个髻吧,披头散发的,是来要饭的吗?
这些人当中,只有少数披盔甲的。
可即便那些穿着盔甲、腰挎着一长一短两把倭刀的倭寇,也对那些后来下船,穿着更像......怎么说呢,跟忍者神龟挺神似的家伙,不停地躬身哈腰。
剩下那些穿着麻衣睡袍、光着腿的家伙们,更是随时要跪地上的样子,又卑贱又主动的神态......怎么说呢,大明也是有奴仆的,可跟那些家伙比起来,大明的奴仆就显得有气质档次多了。
一时间,何瑾就感觉兴冲冲来到一家闻明的酒楼,却吃到了一盘苍蝇般,别提多丧气恶心了。看着李承祐和张仑二人,垂头丧气地摆摆手道:“走了走了,真是乘兴而来、败兴而归,晦气......”
然而,他这里还只是感到晦气,但倭寇这里就感觉很不好了。
选择了避风的湾口停泊好船只后,这些倭寇们计议了一番,大部分留在原地休整。然后大概有三千人左右,在一个穿戴整齐的头领喝令下,嗷嗷叫着向着盐场的方向冲去。
虽然他们看起来不人不鬼的,但嚎叫着冲起来,还是有些气势的。
毕竟这些家伙多数都是抢掠大明沿海的惯犯,知道凭着这幅疯疯癫癫的模样,可以不费一刀一剑,抢到不少吃喝和财宝。假如冲入一家富裕的大户里,更是如老鼠掉入了米堆一样,幸福得不行!
不怪这些家伙的追求就这些,实在是大海上的航行太苦闷了。
而且海岛也不产粮食,一日只有勉强糊口还难以下咽的干粮——不想着吃饱喝足,难道还会先想着,成为征服大海的男人?
然而,就在他们将憋在胸中的野兽释放出来,疯狂吼叫着要到处杀人抢掠时,忽然发现这次抢掠,跟上次广东时有些不一样。
偌大的盐场上静悄悄的,连个人影都没有。
所有疲惫又饥饿的倭寇,个个满怀着憧憬,可眼前的情景却给了他们当头一棒。再往前行进,还是发现没半分的人影。
虽然盐场还有屋舍,可尽是一副人去楼空的景象。翻找这里的仓库,一粒粮食甚至连一粒盐都没找到。
除了不能啃的木头外,什么都没有。
饥肠辘辘的倭寇气急败坏,又奔到附近的一处灶户以前聚集的村落,只发现了一些粮食的残迹。
不过很显然,这是百姓们在撤退时,将一些带不走的粮食堆砌了起来,一把火烧了个精光,只剩下些没烧尽的焦黑颗粒。
可就是这些都烧焦的粮食颗粒,也让倭寇们疯抢起来。他们也不嫌脏,抓起混着焦土的粮食就往嘴里塞,仿佛饿死鬼投胎。
甚至,就因为这样的疯抢,还差点有几个倭寇拔刀相向。
远远趴在树林里的李承祐和张仑看到这一幕,不由都傻眼了:大明的劫匪们就算再落魄,也不至于到这份儿上吧?
这是传说中穷凶极恶的倭寇,完全是一群饿疯了的叫花子吧?
谁知这时候,何瑾已换上了一副面孔,解释道:“你们可也别小瞧了这些饿死鬼,这些家伙的战斗力真不是吹的。”
“越是穷山恶水的地方,那里的人越轻生忽死。你想想他们为了这一点烧焦的粮食,都能拔刀相向,等看到你身上华贵的盔甲、锋利的兵刃、舒适好看的衣裳后,又会是个什么样子?”
李承祐和张仑闻言,就不由自主地瞅了瞅自己的身上,然后不寒而栗的打了颤:毕竟,再勇猛的狮子,也架不住不要命鬣狗的疯狂攻击。人要是跟鬣狗一样不要命起来,真的很可怕。
“这些扶桑人自有遣唐使以来,只从华夏学会了有利于他们的小礼,而忽视了整个苍生的大义。”
“毕竟他们那旮沓小地方,也容不下胸怀宇内的气度。随后这些小礼又被他们美名其曰‘武士道’,说白了就是脑子一根筋。”
说到这里,何瑾又不由鄙夷一笑,嘲讽道:“这些家伙,战败了宁愿切腹自尽,都不愿承认失败悔改。对付这样的民族,只有死死将他们踩在脚底,他们才会极尽谄媚恭敬地拜服在你脚下。”
听完这一番解释,张仑虽然疑惑何瑾为何好像很了解这些倭寇。但毕竟都已习惯了,干脆就问了最重要的问题:“那,那叔父......我们现在应该怎么办?”
然后何瑾就深沉地......一摊手,道:“我咋知道?......陛下和巡抚大人都让我低调收敛一点。此番我就是来看个新鲜热闹,哪知道该咋办?”
张仑和李承佑登时傻眼。
这时候,那位全副武装的倭寇头领,也拔刀制止了那些哄抢的倭寇。他仔细检查了一番粮食残迹,又来回踱步了几下,最终唤来几个浪人武士叽里呱啦了一阵。
那些被唤来的浪人武士,当时先一正身挺胸,然后有力一躬身后,便四散带着手下倭寇继续探查起来。
其中的一路,正迎着何瑾等人的藏身之地赶来。
可就在何瑾起身要三十六计走为上计的时候,忽然听到粮食残迹那个日本头领,用字正腔圆的大明官话,吼了一句:“要是翻遍盐城都找不到一粒粮食,我就杀光整个淮安,给那些官绅们些厉害瞧瞧!”
一听这话,本来都悄悄爬起来的何瑾,忽然目光就复杂了起来。
他当然知道,为了自己以后日子好过些,还是要低调收敛些为好,但......放着这么一个优秀的情报来源,不上去弄一弄,未免太心痒了。
然后眼珠子一转,就向李承祐和张仑小声问了一句:“你们说,抗拒巡抚大人的命令,是不是显得我挺......骄恣放浪的?”
两人闻言,当然就不明所以地点了点头:废话,这难道还用问吗?
然后,何瑾就自言自语了:“嗯,这样骄恣放浪的人设,比起愚痴蠢笨来,好像更适合我一些。”
紧接着,就在李承祐和张仑根本搞不懂,何瑾要弄啥嘞时候,就见何瑾忽然蹦了起来,对着远处的倭寇们挥手大声喊道:“嗨,远道而来的倭国朋友,你们辛苦了,weling!”