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八十七章 热 三
“Hojotoho!Hojotoho!Heiaha!Heiaha!HelmRoß!”
——《女武神》
笨重的双峰骆驼并不善于疾趋,或者说这种倔强的动物不喜欢这样剧烈运动;倒是单峰骆驼常常被沙漠民族用来进行速度竞赛。
来回两公里左右的小快步奔行,中间的一千重装骆驼的速度便肉眼可见的慢下来,开始与前后队出现脱节。
不过对于局限于方阵一隅的步兵们来说,这些事情他们看不到也不太关心,他们只是感觉到敌人的攻击减弱了。
三千人马的骑队对于已经基本解决后顾之忧、甚至已经吸收大量战场倒戈敌军的联军整体来说,不过是九牛一毛,但集中在局部的几个方阵营来说却是不可承受之重,毕竟三千人一人一口唾沫都够这些人洗把脸了!
可是经历了十几轮过饱和的杀伤后,不只是那些从刀风血雨中幸存下来联军士兵,连刚刚补位上来的前安提柯军士兵也发现:
敌人的攻击减弱了!
虽然那攒劲的口号依然响亮、甚至更加响亮,但投过来的标枪却少了很多。
越往后面,这支骑队的装备仿佛就越不充分,已经并不是人人都有标枪可投,很多时候一道细影砸过来,却是头轻脚重的半根长矛,又或者嘭的一声——居然是块石头。
那催命般的口号声一轮比一轮没有震慑力,很多战士在攻击的间隙从盾牌后抬起头来,然后便欣喜的发现这种攻击仿佛已经到了尾声!
或许!最多再来三两轮更加敷衍了事的射击,这列仿佛没有尽头的骑队就会完全通过他们这一段战线!
只要送走这些扫把星,之后再有什么幺蛾子也大概不关他们的事了。
带着劫后余生、雨过天晴的轻快,队列里把头低埋在盾牌后的士兵们甚至忍不住跟着敌人一起称颂利西马科斯的尊姓大名……
士兵们略微放松警惕,但他们的最高指挥官们却不会这么单纯。
此时正被无数人挂念的利西马科斯,他那阴沉的脸色尤其说明这一点。
“真的要来吗?真的就是这里吗?”圆脸大将声音中居然带着期待,他挠了挠花白的卷发,“可是他要怎么做到呢?这里只有三分之一……不!只有不到四分之一个斯塔德的宽度啊!他要怎么做才能恰好……”
“少安毋躁,普列斯塔尔科斯,我们只需耐心等待就好。”长袍人平静地说道,“倒是骑兵那边,塞琉卡斯,您的儿子能搞定吗?”
“就算安条克不行,普勒佩劳斯也不会搞砸,”黝黑的蓝精灵满脸自信的从容,“放心吧,对于德米特里,他的时间还充裕的很!”
“你倒是对他很有信心。”普列斯塔尔科斯打趣道。
“这就是数学的力量,”塞琉古微微一笑,“德米特里越是着急着想要突破,他就越是要浪费时间……”
三人在一旁说说笑笑,只有声望遭遇重大挫折的某个鹰钩鼻子黑着脸独自在前面盯着战场。
突然,他开口道:
“要来了!”
命运女神最擅长以种种出人意料来折磨众生,就好比她干渴的旅人看见一汪清泉,待他一旦伸出手,却又变成能把人烧焦的火焰!
随着利西马科斯的一句话,仿佛一声令下一般,投向方阵的标枪陡然密集起来!
乐极生悲的方阵兵们惊骇欲绝地发现,就在在脱离苦海的最后关头,不但投过来的标枪多了许多,而且很多是用皮索发射的长标枪,带着旋转的力道平直飞来、长长的尖端很容易透过盾牌老长;又或者是重标枪,沿着弯曲的规矩从天上落下、正好势大力沉的砸在头顶!
宙斯啊!亚历山大!
事有反常未必无因!即使只依靠最本能的直觉,他们这些没有见识的人也能想到,自己多半已经一步踩到了万丈悬崖边!
一个大胆的士官在这样的不安驱使下冒险抬起头观察,恰巧展露在他面前的一幕让他震惊得瞪大眼睛
——这浑身喷射毒液的长蛇的尾巴尖、最后一个骆驼骑兵正在经过,而一抹闪耀的光芒在那高大畜生离开的一瞬间亮起!
好像巨大的红宝石迎着阳光,那战马的胸甲、面甲以及骑士的胸甲、头盔落在人眼中,衍射出的竖直星芒连成一线,仿佛一把由阳光铸成的长剑,飘扬不定的红色羽饰和披风正在这光之剑周围熊熊燃烧!
要知道、哪怕战场上八卦也传得飞快,这形象此刻实在无人不知!
士官尖声大喊:
“皮——皮尔荷斯!!!”
“嘿呀!”那骑士大声回应道:
“正是老子!”
“他真的做到了!”普列斯塔尔科斯欢快的叫道。
另外两人脸上也是饶有兴味的表情。
哪怕利西马科斯也终于脸色稍缓,嘴角露出一抹冷笑。
联军士兵们本以为已然远远离开的蛇头在最后关头贴着尾巴尖杀了回来,而且是以如此突然的方式!
后几轮的密集射击暴露了些许作战意图,但几乎无缝接合的障眼法仍然堪称完美,达到了最大的突然性!
看着敌军惊慌的神色,皮洛士感到一种畅快。
太晚了!
就这一点距离,对于已经提起速度的战马只是一眨眼,几乎不够方阵中士官们下令!
面对密集如林的无数森然长矛,皮洛士心中没有一丝惧意。
他只感到,他的心脏变得更加有力、他的手臂也比平时更加强壮、他的思维更是前所未有的迅捷以至于电光火石之间的一切细节都尽收眼底!
如果一个人强到这种地步,那世间就没有任何力量可以阻止他,那他就没有任何必要恐惧!
三发急速旋转的石弹从他身侧经过、带着弧形轨迹砸向三个前排士兵的脸,于是,最后有可能阻止他的努力也告瓦解。
前一瞬间,皮洛士带着一身光芒如同神兵天降;
后一瞬间,他还在见缝插针与敌人对答;
再一瞬间,那闪亮的甲胄已经清晰的倒映出方阵士兵们扭曲变形的脸!
皮洛士双臂中仿佛积蓄起开天辟地之力,他将那大刀高举,再一刀劈下、如同一道雷电将乾坤相连!
血雨即将降临
——麦当娜《LaIslaBonita》
方阵在盾牌环扣的紧密队形下可以有效防御远程投射,同时也让伸出的长矛看起来更加密集、更加森然可怖。
但也只是“看上去”而已。
刺猬和豪猪若是仅凭尖刺就能保护自己,又何必昼伏夜出?
这样密集的队列,使得超长矛的操作更加不便,在皮洛士眼中,简直就是一块毫无威胁的死肉!
眼看无数星星点点的锋刃在前,却是在狭小空间内不得不数根堆叠成捆,犹如数人笨拙地合力抬着一根根梁木一样。
过犹不及,反受其害!
皮洛士纵马直取当中,挥刀而下,奋力一击!
左一砍!
右一砍!
直如同巨人伐木
——耳听咔嚓嚓一片响,木屑纷飞间,枪山摧折、密林倾倒!
转瞬之间,方阵当面之处两颗獠牙便被拔下,这样密集的阵列便轻而易举的被卸去最后的武装!
方阵就像一块盖了五颜六色检疫标志的五花肉,被利刃的尖端轻轻一跳,挑破了充满张力的表面,接着就是整个长刀顺着肉质肌理长驱直入,批大郤,导大窾,砉然向然,奏刀豁然!
皮洛士两腿夹紧马腹,鞋跟的尖刺隔着马衣给与战马刺激,迫使这畜生在密集的人群中拼命冲撞向前;而骑在它背上的主人,则抡圆了大刀向着前方左右疯狂劈砍,所到之处鲜血四溅、木屑纷飞、火星四溅、人体组织抛洒满天!
飞舞的刀锋如同吃人的恐怖机关,更兼有同样浑身包铁的骑手即将撞进来,士兵们又惊又惧,想要抵抗却挤得根本掏不出手,想要逃跑,那该死的长矛却如同押运奴隶的连环枷具,让他们无论可逃!
“啊——!啊呀!!!”
就如同走投无路的群鼠,步兵尖叫着互相挨挤。他们放弃了一切思考,只为尽可能远离已经贴近到咫尺之遥的真实地狱……
对于转瞬之间陷入极端不利局面的方阵步兵们来说,这一刻慢得像一年,足够他们将前半生的所有喜怒哀乐都回忆一遍;
但对于冲击的骑手们来说,这不过是一次心跳、一次呼吸、一弹指、一眨眼——他们只是端着长矛跟在皮洛士身后、兜了个圈子杀到这里,然后就是纵马踏过毫无抵抗的密集人群。
终于!
就在迈提拉斯和另一位勇敢的骑手不要命的撞如人墙的一瞬间,在无数人哭喊惊叫当中,百多人紧紧挤挨的方阵如同涝雨冲刷的麦田、如同狂风摧残的葡萄架、如同幼儿园做游戏的小孩一样,轰然成片的倒伏了下去!
无数人被人压住腿脚倒在地上,不知受了什么伤大声哀叫;
还有倒霉鬼不幸被拢在一起的粗大长矛夹住手掌、别住腿脚,稍一受力便是筋伤骨裂;
只有少数幸运儿没有陷入这人肉旋涡中,头脑还没有反应过来,便慌忙的手脚并用、毫无廉耻的踩着刚刚还一起并肩作战的战友的身躯、头、脸夺路而逃……或许他们的选择是正确的,因为战争从来不会仅仅是一场踩踏事故
——上千匹暴烈的奔马即将到来!
面对这由百多活生生的人组成的“地毯”,极速冲击的马队几乎是没有任何稍微的迟滞,以皮洛士撕开的那一点的突破口为中心呈现出一个巨大的扇形,便如同汹涌泛滥尼罗河水摧破松散的沙洲一般,片刻之后、彻底洞穿!
只不过物质不会凭空消失,原本阻挡在那里的血肉,都被战马的重蹄铁践踏入泥土,鲜血污秽随之肆意横流……
“这……”
皮洛士正带着他的骑队在人肉烂泥中努力冲突跋涉,这边塞琉古等各人也看得面色大为变幻。
“这太过了!这太过了!”饶是戎马半生的老将,塞琉古也感觉自己一生不会见第二次这样凄惨的景象,胡须颤抖着不知该说什么。
长袍老者也面色铁青,坐在马上不发一语。
倒是鹰钩鼻子的利西马科斯只是微眇双眼,那眼皮下却仿佛闪烁着精光。
只有普列斯塔尔科斯,一时间貌似咳嗽也好了。他瞪大眼睛、满面红光,好像在见证什么稀世名场面,一开口居然他嬢的来了句“就像在踩葡萄酒一样!”惹得三人侧目。
风向一转,一股黏腻潮湿的腥臭之气传来,四人纷纷掩鼻。
忽然又听普列斯塔尔科斯大叫,“他出来了!利西马科斯,他出来了!”
“出来便出来,”利西马科斯只是嗤笑一声,牵动着陈年旧疤跟着一歪,“自寻死路罢了。他不来我还真的拿他没有办法。”
普列斯塔尔科斯眼珠一转,立刻便明白了利西马科斯的意思。
皮洛士这一记回马枪确实是神来之笔,但对于他们这样纵览全局的将领来说,他的意图已经暴露太多。
大家都知道盾牌环扣阵形无法真正的抵挡冲击,既然识破了皮洛士的意图,为什么不提前下令恢复队形呢?
不过是诱饵罢了。
速度是骑兵的生命,只有皮洛士敢来下嘴,那就会失去赖以生存的机动性。
如果皮洛士不来攻击而是继续游走,对于没有骑兵在场的联军来说,就是“进退有余”,哪怕骑兵主力赶过来了,也多半没办法在今天给利西马科斯找回这个场子。
继业者们一向把自己打扮成追求荣誉的战士,讲得是个英雄惜英雄,连安提柯那种程度阴阳怪气冷嘲热讽已经算是有倚老卖老的嫌疑了——他利西马科斯和德米特里对喷还得引经据典呢!
何曾有过这样撕破脸皮赤裸裸的粗言鄙语指名道姓的开骂?
是可忍孰不可忍?
没有尊严的狗种怎配自称继业者?!
当皮洛士忍受着马蹄下传来的那让人牙酸的动静,艰难的趟出这片“崎岖的地形”时,迎接他的是仿佛无边无际的、以标准密集阵形列队的长矛方阵时。
而他的表情是如此从容而得意,仿佛正在检阅友军的队列一般。
事实上他此时面对的正是他的“友军”,只不过原本戴在每一个战士头盔上的红蓝色冠鬃此时都已经被取下胡乱扔在地上。
这样的举动已经明白无误的表达出他们此时在这场战役中新的立场。
他,皮洛士,正在面对十倍的敌人进行作战。